光伏龙头消亡史

从1954年第一块具备商业化条件的光伏电池面世至今,已过了整整七十年。但光伏制造业从依赖政府、大企业支持的前沿技术,到市场热捧的新兴产业,满打满算也不过20余载。

不过,这20来年的历史却一点也不平淡,期间全球光伏产业至少共同经历了2-3次的周期起落,牌桌上的“玩家”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少曾风光一时的行业龙头,也难逃血亏离场或破产重组的命运,其中既有中国先进制造崛起的代表公司,也有日本老牌跨国企业,更有出身于德国、美国,抢得先机却没能笑到最后的失意者。

近两年来,全球光伏需求暴涨,但制造企业却因降价潮、激烈竞争而面临困局,又一轮“大洗牌”到来之际,或许,那些昔日追光先锋们坎坷的旅程和失落的雄心,也能带来一些启示。

无锡尚德:十年一觉光伏梦

中国光伏行业曾有“产业繁荣,始自尚德”的说法。作为首个来自中国的全球最大光伏公司,尚德的浮沉很大程度上也是2000年代至2010年代中期中国光伏产业周期起落的投影。

2000年,师从有“光伏之父”之称的新南威尔士大学教授马丁·格林攻读博士的施正荣归国寻找创业机会,最终于2001年在江苏无锡正式创立尚德公司,当地的三大政府投资平台和五家国企出资入股,合占75%股份。2002年,尚德的光伏产能陆续投产,销售渠道逐渐打开。到2003年,公司即实现盈利,并开始积极扩大产能。

尚德崛起的真正转折点出现在2004年。那一年,德国光伏新政的示范效应推动欧美光伏市场需求大增,此前已打通国际销售渠道,并储备了足够产能的尚德随风起舞,销售收入一年翻了6倍,净利润增长近十倍。2005年,尚德完成国资收购、股权重组,登录美国纽交所实现上市,持股46.8%的施正荣个人身家一举超过149亿元人民币,成为当年的中国首富。

此后,尚德在一步步地扩张产能、抢占市场中越做越大。2007年,尚德销售收入达到百亿人民币级别,公司市值更是突破百亿美元,晋级光伏市值榜TOP3;2008年底,尚德光伏产能突破1GW,成为全球产能最大的晶硅组件制造商。

不过,彼时中国国内需求很少,尚德的主要市场都在国外,尤以欧美为主,但2008年开始的全球金融危机,实际上为世界范围内第一波光伏产业高速发展期划上了休止符。

但回溯到那一时期,刚刚崛起且正在兴头上的中国光伏制造业和背后大举招商引资、刺激光伏产业发展的地方政府,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长期性。不少企业研判欧洲光伏需求走弱只是短期现象(实际上很多欧洲本土企业也有这种判断,这也成为了他们破产的原因之一,后文还会提到),再加上国内“4万亿计划”刺激下,各地大基建、制造业加速上马,光伏也在其中备受青睐,享受到了更多的土地、税收、贷款优惠,扩产势头“一往无前”。2011年,美欧市场持续不景气,其针对光伏的“双反”调查和关税措施也已在酝酿之中;尚德自身也深受光伏产品跌价之苦,财务表现、公司股价持续走弱,但无锡政府还是对其提出了建设一个5万人工厂,5年内“再造一个尚德”的期望。

2012年至2013年期间,欧美“双反”措施相继实施,积累了大量闲置产能和负债的中国光伏企业“哀鸿遍野”。而尚德产能出海、投建海外电站等尝试也均已失败告终,还卷入了意大利GSF光伏欺诈案,公司一笔高达5.41亿美元的可转债在2012年“爆雷”,内部则出现内斗、逼宫、创始人下台等戏码,内忧外患之下,股价也跌破1美元,破产重组的选择被摆上了台面。

2012年末,尚德裁员数千人,由此酿成罢工事件,债权人、供应商也在持续施压。2013年3月尚德大量债务违约后,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实施破产重整,无锡市政府破产重组领导小组正式接手了公司,几经波折后,尚德确认以31.55%的比例偿付近百亿的普通债权,但银行受偿比例仅14.8%,即使如此,在当时的光伏企业“破产潮”中,也算得上“正面案例”了。当年,尚德陆续关停产线,股票也于年末停牌,次年2月,作为美国上市主体的尚德电力正式在法院申请破产。

在经历登顶辉煌后,扛不住产能、负债重压的一代光伏王者自此落幕,虽然重组后尚德品牌依然保留,其组件产能、出货量也颇可观,但与昔日的传奇早已大异其趣。

日企出清潮:“平成号”光伏过山车

1960年代以降,日本始终走在光伏产业发展的前列,夏普、日立、东芝等大企业也都较早布局了光伏技术和产品的研发。不过,日本光伏的真正兴盛,还是在平成年代,即1989年之后。

1990年起,日本政府着手简化户用屋顶光伏的申请程序,并持续推动光伏并网工程建设;1992年,“电网回购住户光伏发电余量”的新模式开始运转,资金、用户对光伏的兴趣大为增加;1993-1994年,通产省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千屋顶计划”,通过政府补贴刺激市场需求;及至1995年后,日本10年间启动了三轮电改,电价持续下降,剩余电量收购制度愈发完善,电力市场自由化程度也越来越高。光伏市场,尤其是户用光伏市场,在电改中快速扩大,千禧年左右,日本成为全球光伏装机量、发电量“双料冠军”。

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日本本土光伏制造业迎来爆发,日企也成了全球光伏界的“主力军”,夏普、京瓷、三菱、三洋等彼时都是全球光伏主材产量、出货量TOP10的常客。尤其是夏普,该公司自1990年代中旬起至2000年代中旬,产能规模扩张近200倍,2000年到2006年期间更是连续六年蝉联全球产量“头把交椅”,2003年其光伏产品全球市占比高达30%,至今仍是单一企业最高市场份额记录。

不过,日本光伏的繁荣并没有持续太久,2004年左右,中国光伏制造业异军突起,以德国为代表的欧美光伏市场迎来爆发,全球光伏产业从供给到需求端都开启了高速发展阶段。而日本企业却在此时逐渐掉队,2007年夏普被德国企业Q-Cells超越,丢掉全球市占第一宝座,此后日企逐渐在榜单中消失,及至2011年,TOP10中中国企业成为绝对主力,日企已只剩夏普一家。

回看日本光伏这段起落,本土补贴政策退场、未能及时从户用场景转换到快速增长的集中式大电站场景,以及电力领域的权力分配不均及人际纠葛都是原因,但对于曾经取得明显优势的日企来说,对本土户用光伏市场依赖过重,出海积极性不强,追求制造工艺的同时在降本方面投入精力较少以至失去规模效应优势,则堪称“致命伤”。此外,从行业角度来说,《大国光伏》一书曾分析称,彼时夏普等日企普遍存在决策慢、流程多等“大企业病”,导致不能快速应对硅料价格的剧烈波动,在与中国、德国初创企业的竞争中失了先机。

虽然2011年福岛核事故爆发后,日本光伏市场再次受到重视,但企业界早已“疲态尽显”,三菱住友2012年就宣布退出光伏业务,其他巨头也在陆续“撤退”,期间中小光伏厂商还出现了“破产潮”,到平成末年(2017年至2019年左右),甚至在政策红利再度稀释后,出现了一年近百家光伏企业破产的“惨况”。到了令和时期,虽然日本本土光伏市场被普遍认为仍有较大潜力,但日企出清却没能止步,2021年,曾打造过全球最大光伏工厂的出光兴产旗下Solar Frontier宣布全面停产光伏电池,而近几年的头部光伏厂商排行榜中,也早已见不到日企的身影。

Q-Cells、Solar World:德企玩不转“政策市”

在光伏发展历程中,直接推动了21世纪初全球光伏产业大发展的是德国市场,接棒日企成为“主力军”的则是以Q-Cells为代表的德国企业。不过,德企优势持续的时间反而更短。

虽然德国发展光伏的背景很大程度上与20世纪下半页自下而上的反核、环保运动有关,但光伏市场的真正勃兴,仍由政策的顶层设计主导。

2000年,德国出台《可再生能源法》,明确光伏等新能源享受“标杆电价”补贴政策(即电网以固定价格购买成本较高的光伏发电,以保障光伏运营商“有利可图”;同时,德国还叠加了“补贴退坡”政策,逐年调低补贴费率和“标杆电价”,以促进光伏企业技术进步、降本增效)。2004年,德国政府修订《可再生能源法》,新能源补贴迎来“大放水”,“标杆电价”一度达到零售电价的三倍之多,再加上“补贴退坡”政策的进一步明确,德国当年即迎来光伏“抢装潮”,户用光伏需求也在贷款优惠刺激下大涨。那一年,德国光伏装机量暴涨4倍,全球光伏市场规模也在其带动下增长了60%,并迎来持续数年的高速发展期。Q-Cells、Solar World等德国光伏厂商乘势崛起,产能大幅扩张,这才有了上文所述2007年Q-Cells反超夏普的桥段。

但好景不长,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及此后的政策变动,让德国光伏企业迅速“由盛转衰”。

实际上,在金融危机到来之前,“接棒”日企的德国厂商就已经在与尚德等中国企业的竞争中暴露出了一些问题,主要是制造成本下降速度相对较慢,产能扩张规模速度也渐渐被中企超越。同时也未能避免那时多数光伏厂商的通病,即依赖政府支持、负债过高等问题。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欧债危机相继来袭,市场资金流动性趋紧,欧洲光伏装机退潮,积累了大量产能和债务的光伏制造企业压力尤大。2010年,德国政策“掉头”,新版“光伏法案”大幅调低了发电补贴,需求端进一步“熄火”,光伏产品价格大跌,制造厂商也来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Solon、Odersun等知名光伏企业相继破产,Q-Cells全年亏损超8.46亿欧元,这家曾经的全球“王者”也无奈于2012年4月3日向法院递交破产申请。当年8月,韩国的韩华集团宣布收购Q-Cells,此后成立的韩华Qcells变了“国籍”,但至今仍是光伏市场主要玩家之一。

在Q-Cells发布的破产声明中,除了提及市场需求下降、德国补贴削减等因素外,还着重提及了来自中国厂商的“激烈竞争”,当时不少幸存的欧美企业开始在这一环节找“突破口”,另一家德国光伏龙头Solar World即是此中代表。该公司于2012年联合多家欧洲企业向欧盟申诉,直接导致了欧盟对中国光伏的“双反”调查。不过,此后数度反复的关税措施并没能救活Solar World,该公司2017年5月宣布破产。除了过度依赖政府补贴、产业链成本降幅较慢、大举扩产却没能形成“护城河”及市场、政策变动外,欧洲光伏协会(SPE)在今年发布的报告中也回顾称,由欧洲企业和欧盟推动的“双反”措施扭曲了市场,导致多年来光伏需求下滑,更严重地打击了本土制造业,与发动者原本意图适得其反。

虽然时至今日德国仍是欧洲第一大市场,2023年装机量历史性地突破了10GW(欧盟成员国历史记录,但与中国、美国差距仍较大),然而,伤了元气的德国光伏企业在新一轮的全球竞争中却早已沦为“边缘人”。

江西赛维:“光速扩产王”留下“一地鸡毛”

Q-Cells的破产,还影响了当时中国另一大光伏龙头—江西赛维LDK。

赛维成立于2005年,与彼时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光伏初创公司类似,有一个善于操盘的老板—创始人彭小峰曾在劳保市场做到亚洲第一梯队,创立赛维时年仅30岁;一个全力提供支持的地方政府—江西新余市政府不仅在土地、供电等方面提供诸多优惠,还生生凑出2亿人民币“借”给赛维;以及海外的原料、设备采购和产品销售渠道。

不过,赛维比起其他公司,也有一些特殊之处,其中最显著的就是信贷额度更大、扩产决策更激进、规模增长速度也更快。2006年,该公司就建成超过当时行业平均水平5倍的硅片产线;2007年实现硅片产能翻番,晋身亚洲第一,并于当年登陆纽交所,彭小峰身家暴增至400亿,成为江西首富,也超越了当时的施正荣成为“新能源第一人”;2008年,赛维硅片产能突破1GW,超越挪威REC,成为全球“老大”。这种罕见的发展速度,为赛维博得了“超越光速”的名头,但也为后来的覆没埋下了伏笔。

和前文提到的尚德、Q-Cells类似,赛维的衰落同样因金融危机、欧债危机、欧美“双反”而起。但相比于其他企业,赛维在危机时刻的应对策略仍是大规模扩产,该公司于2009年兴建了投资高达120亿元的全球最大硅料项目,但该项目投产时,硅料价格已处于暴跌之中,一年跌去87%之多,产品卖不上价、又背上巨额负债的赛维被一步步拖入泥潭。及至2012年,Q-Cells等大客户相继破产(Q-Cells常年是赛维前三大客户,2008年后者净销售额的20%都来自Q-Cells),赛维的日子愈发难过,当年度负债总额高达52亿美元,陷入“资不抵债”境地。

赛维破产的“剧本”与尚德有些相似,涉及巨额债务偿付的难题,各种利益权衡、博弈甚至“宫斗”戏码,但有所不同的是,作为新余第一纳税大户(2011年赛维纳税额占新余财政收入的12.2%),地企深度绑定还导致了“越救越危”的局面。赛维债务开始违约后,新余政府开始通过资金注入、银行信贷等方式强行续命,但最终债务雪球越滚越大,到2016年负债相比总资产高出4倍之多,破产重整时债权人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留下“一地鸡毛”,兰小欢在《置身事内》一书中也将此案例作为由地方政府扶持的本地企业发展时容易过度信贷、过度扩张,破产时却被过度保护、难以退出的“负面典型”。

赛维创始人彭小峰辞任后仍不甘寂寞,但再次创业的光伏P2P项目绿能宝却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其本人出逃海外,2018年苏州公安局还就此向公安部申请发布了国际刑警组织红色通缉令。而身在美国的彭小峰甚至又创办了新公司,2020年还卷入了大麻地下工厂丑闻,令人唏嘘不已。

SunPower:倒在风口的美国龙头

作为极具争议的“弄潮儿”,彭小峰美国光伏“事业”的进展在国内也颇受关注,近年来其SPI Energy旗下子公司不断传出建厂消息,一时真假难辨。但在这些传言背后,则是美国制造业回流、拜登“绿色新政”刺激下的又一轮光伏产能扩张。不过,风起之处,随之而来的却是又一波光伏企业“破产潮”,其中倒下的也包括老牌美国光伏龙头—Sun Power。

SunPower早在1985年就已成立,2005年于纳斯达克上市,公司即有电池、组件产能,又运营有下游光伏电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美国的标杆光伏企业之一,其电池产品的光电转换效率在2000年代一度是世界记录。

但自从中国光伏企业崛起后,SunPower与许多欧美老牌光伏公司一样,在成本上很难取得竞争优势。2010年开始,SunPower持续亏损,即使其后得到新的大股东支持,美国也通过“双反”措施来限制中国光伏,但该公司经营情况一直欠佳。

2022年拜登签署《通胀削减法案》后,美国本土光伏企业信心大增,SunPower也一度被看好,但现实却远不如人意,美国本土公司高企的成本始终限制着其发展,在新政潮流推动下,被激发的扩大经营规模意愿反而导致了亏损加剧、负债难偿的困境,再加上部分州政府调低光伏下游补贴,市场需求也受到影响,企业经营困难骤增。2023年,在全球光伏降价潮影响下,美国近百家光伏企业破产,SunPower年度亏损额达到2亿美元,年底还出现了债务违约,陷入财务危机。今年8月5日,这家就快“年满”四十的老牌企业终于宣布破产,并向州破产法院申请救济,资产则面向有意者开放竞标。

在该公司发布的声明中,曾提及成本问题、补贴减少、通过膨胀、利率上升、融资困难、需求不振等导致经营困难的原因,《光伏杂志》则提示美国光伏公司借贷经营的风险和下游需求激励效果的乏善可陈。

2020年代以来,无论中国、欧美还是中东等新兴市场,光伏装机量都有可观增长,多个地区连续刷新年新增记录。但与此同时,上游制造商却在愈发激烈的竞争中,被过多的产能、积累的库存和全产业链“跌跌不休”的价格所“折磨”。欧洲龙头梅耶博格在关厂裁员,美国龙头First Solar今年剔除补贴后实际已处于亏损状态,而知名厂商Titan、Toledo等已停产甚至破产。就连此前最为风光的中国企业,日子也并不好过,根据今年的半年度财务报告,A股光伏板块营收TOP10的归母净利润同比平均降幅达到69.9%,通威股份、隆基绿能、TCL中环三大龙头半年亏损均超过30亿。而无论中美,行业兼并重组的势头也愈发明显,新一轮“淘汰赛”中,不知哪些企业能挺过冬天,又有哪些龙头将黯然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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